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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12|承月(1 / 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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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时歌手相似,不在喉咙声音, 在于口齿咬字。这学生虽然嗓音略哑, 但音韵吐字竟与露生神似, 是一个小白露生——正是那天在盛遗楼唱西施的孩子。

求岳远望他笑道:“你这徒弟嗓门儿不行啊, 怎么还是个小公鸭嗓。”

“孩子嘛, 喉咙在变的。”

“这一行没嗓子可完蛋, 别回头变成个周信芳。”

“周先生又怎么不好了?若能变个麒麟童, 倒是我的造化呢。”露生听他又嘴上缺德,眯眼拧他一下。

“叫啥来着?我叫他小鸭鸭,他一看我就瞪眼。”其实傻哔哔的更像可达鸭,不愧是黛玉兽的徒弟。

“你什么时候能不乱给别人取外号?”丁壮壮张嘉译,真是够了,露生握着脸笑道:“人家叫承月。”

这徒弟是年初的时候, 沈斌泉从苏州带来的。那时求岳成天蹲在行政院里, 有时彻夜不归——白色恐怖越来越浓重的1934年, 这种看似软禁的格局不免令人心惊肉跳。

露生心里惦记, 又不好总是打电话问他, 预备送去的饭菜常常是中午热到晚上,最后自己吃了, 半个月下来倒操心得瘦了一圈儿。

到底是当局者迷、旁观者清, 沈月泉和徐凌云看他痴痴迷迷、还要强打精神张罗演出, 心中都觉怜爱——眼看年关将至,是应当回家过年的时候了,沈月泉便向徐凌云道:“你我唱戏事小, 眼下穆先生和金公子所议乃是国家大事。若成了便罢,若是不成,金家恐怕要遭殃。虽说回家过年是情理中的事情,但我们如果这时候离开,那岂不叫人说我们苏昆艺人趋炎附势、见风使舵吗?”

徐凌云揣手笑道:“算了吧!您老暗暗的疼露生,拿什么官话装腔?您说怎么办、就怎么办,我是怎样都成。”

沈月泉也笑了:“这个孩子傻乎乎的,一根筋,看我来给他找个事做。”

因此二人主张起来,就在榕庄街赁了一间小屋,把弟弟斌泉并徐凌云的妻子都接来南京。果然露生听闻此事,终于不宅了,带了周裕去看租的房子好不好、起居饮食可有不便,叫徐凌云和沈月泉都心中暗笑。沈月泉道:“今年贵门有大事,恐怕城中也没人有心思听戏,都在等行政院的消息。我就做主把家人都接来,大家在一起说话聊天的,也算热闹过年。”

他也不提自己同舟共济,含蓄地只说:“冬去春来,必定有好消息,我们和你一起等。”

人就是这样,将心比心,自然以诚待诚。

露生极聪明的人,如何不懂他们这层曲意关怀?心头温暖,亦添勇气,便把为税改悬着的心暂时放下。挨个见过徐大嫂等人,又问沈斌泉的病情,问他现在是否还吃药、胸闷的旧病如何。

沈斌泉笑道:“我这个身体是不中用了,去年受你恩惠,去看了一次西医,医生说我的心脏有个血瘤,需要经常散步旅行,好让血脉流动,但不能上台唱戏,免得激动把血瘤撑大了——所以来南京走走,也许对身体有好处。”

这事连沈月泉也不知道,露生见斌泉说破,只是一笑不提,唯问病况:“就没有其他办法?我听说西洋医可以开刀做手术,能不能把这血瘤拿出来?”

沈斌泉摇手笑道:“已经这个年纪了,在身上动刀,倒不如顺安天命,我倒有另外一件事情。”拉过一个半大孩子,缓缓地说:“这是我在苏州收的学生,跟着我学了两年,还没入字辈,顺路带来让你看看。”

这话是举荐的意思了。

——梨园里收徒,其实讲究的是十全十美的合心合意,从来都是师父挑徒弟,没有迁就徒弟的道理。但传习所的艺人们为传扬曲艺,只要学生有天赋,哪怕跟自己不在一个路子上,也先尽心教他入门的东西,然后再叫他转行也不迟。

这是当年穆藕初留下的好传统。

苏州传习所虽然人才凋零,却也不至于到无人可授的地步,因此露生听说这话,便知这孩子必有资质过人之处,不然沈斌泉也不至于千里迢迢地携了他来南京,不料他开口一拜,把大家都吃一惊——那嗓子暗哑嘲哳,几乎如同破锣。

徐凌云错愕道:“春帆,你的嗓子怎么坏成这样?”

沈斌泉也甚觉尴尬:“……我叫你好好养着喉咙,你是又吃了什么?!”

有道是举人如举膀臂、荐徒如荐子侄,必贤材可俟君子,这是讲脸面的事情。沈氏兄弟在韬庵就和露生有所龃龉,此时唯恐露生误会他是再行羞辱,额上汗都出来,急忙解释:“半个月前我们在苏州的时候,他还不是这样的。”

春帆的眼睛垂下去了,片刻,他很镇定地跪下磕了一个头:“白老板,这事与沈先生无关,是我自己把嗓子弄劈了。”他并未入门,只是学生,因此不敢称“师父”,昂然抬起头来:“并不是沈先生耳瞎,带我来自然是因为我好,我能唱,也会唱。”

露生听他口气甚大,不免有些好笑,但看他志气,又有两分另眼相看,眼角瞥见他双拳紧握,微微发颤,心笑孩子就是孩子,外头坚强、其实心里还是怕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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