浮梁(1 / 3)
在正常人的思维里,一个人哭,最多哭个十几分钟,生理心理各方面的,撑死一小时是极限了。
茅博士是正常人,所以他陪着白老板,从上午哭到中午,中午哭到下午,下午哭到太阳下山,表情和心情的变化是同情——悲悯——震惊——茫然——敬佩——什么时候吃晚饭?
名伶不愧是名伶,体力和嗓子真强啊,抑扬顿挫还带调儿的,这嗓子不去工地上喊号子可惜了。
茶房给他俩送了一顿饭,午饭,那时候茅博士还有些不好意思,觉得人家在这哭我在这吃饭,怎么想都不太合适,等晚上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想着能不能点菜了。
幸好带了公事包,也没落车上,可以一边工作一边陪哭。黛玉兽兢兢业业地哭完了第三场,自己站起来去洗脸,便目睹了茅博士挑灯工作的场面。黛玉兽的人生也第一次遭遇这么不会怜香惜玉的老哥,人家哭得雨疏风骤您在这儿海棠依旧。茅博士听见动静,抬头看看露生,一时竟不知该问什么,您哭完了吗?您累了吗?您这种长跑极限哭泣的锻炼坚持了多少年?您的肺活量是多少呀?至于您是为什么哭我已经不好意思问了,您要吃饭吗?请问我能点菜吗?
怜惜是挺怜惜的,换谁看了您这黛玉葬花的表情都觉得蛮怜惜,但怜惜总共就那么几个姿势,茅博士殚精竭虑已经把能用的姿势全用完了,还要人家怎么样,能陪着你在这儿嚎完全是出于礼貌。
茅博士思考了半天,最终是礼貌地问:“好点儿了吗?”
露生抽噎了两声,没说出话来。
茅以升又问:“七点多了,你不回去,家人不担心吗?”
露生咬咬嘴唇,细声细气道:“我不回去。”
“好,不回去就不回去,这里也不是什么找不到的地方。”茅以升挠头,“要不要吃点东西?午饭你也没有吃,一直这样哭,身体也吃不消的。”
他打量白老板那恍恍惚惚的样子,也不必和他商量了,放下钢笔,自己下楼给茶房拿了些钱:“送些晚饭上来,我随便什么都好,你们白老板要汤或者粥。”茶房应了去了,茅以升快步转回楼上——他有些担心白老板的精神状况,怕他哭了这么半天,不要再做什么寻短见的傻事,和茶房说话的时候,他一直从天井往二楼看,怕白老板从楼上跳下来。
还好,露生只是坐着发愣,以手托腮,两眼无神的样子。脸洗过了,眼泪仍顺着脸颊断断续续地往下淌。
茅以升:“”
太能哭了,茅博士简直要瑞思拜。中华民国还搞什么水利,下次干旱的时候把白老板调去就行了。
无言以对,他拍拍露生的肩,坐回小书桌前,又开始工作。不多会儿茶房送了饭菜上来,茅以升将文稿收起,空出桌子来,露生倒也没有绝食,静静默默地吃了一碗粥。碗碟收去、桌子擦净,那一位又把稿纸拿出来,还带一卷图纸——应当是在写汇报。露生便觉歉疚,轻声问他:“您什么时候回去?”
“一时半会儿不走。”茅以升头也不抬,“你这么伤心,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?我们能帮上忙么?”
“我不能说。”露生哽咽道,“也不必帮忙。”
“好,好,那我就不问。”茅博士平和,“要不要叫你店里的伙计上来?我叫他们上来,我先回去?”
露生有些犹豫,踟蹰片刻,低低地说:“您能不能留下来陪陪我。”
茅以升和蔼地点头:“可以,可以。”
说着,又拍露生的肩,手中的笔却没停下。这个房间是从前账房们用的,笔墨纸砚都齐全,朝北开一扇什锦窗,外面就是一平如镜的莫愁湖,和错落摇曳的柳影花枝,从前露生也来这房间,有时写写画画,为的就是这里入画的景致。现在账房们早辞了去,书桌还留着,一灯相照,外面的景致也留着,听得见湖水微微起伏的声响。
露生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,和茅博士在一起,让他有奇异的、平静的感觉。此时此刻任何一个人或者事都难免让他触景生情,茅以升却不一样,他有充分的忙碌的理由,又有足够的礼貌和关怀,使他处在一个恰如其分的位置上,既不至于使露生孤独,又能平稳地避开他的伤心,还使他产生羞愧的心,不得不快速地脱离哀愁的情绪,因为在这些学术大师的面前你很难尽情放飞自我而不觉得丢脸。
爱是一种多么有意思的东西,它常常和我们人生的遭遇、国家的遭遇、时代的遭遇,息息相关,但它却能使我们忘却民族和时代,为了自己的小世界而歌哭啼笑。我们单薄的心中装不下太大的议题,于天下而言,匹夫只能有责,却不能够个人承包整个天下,爱就是让我们从如此巨大的压力中缓解出来的东西,当我们问自己,眼泪何时停止?我们总要给自己一个理由——为了这个绝望的时代哭泣、为了这个多难的民族哭泣,那这场眼泪恐怕是要长流十年也不能止住了,若是为了求岳而哭,为了他那一句两句的糟心话哭,这却好说得多了。
他哭了一天,出于自我保护的心态,避开了王亚樵的事情不愿再想,春潮一样庞大的哀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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